还是忍不住想写下它
开始写这部片前,我还下意识回想了一下,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写过奥斯卡颁奖季的片子了。去年这个时候,已经热热闹闹写了好几部了吧,今年一面是数量锐减,一面是质量也明显不及往年。资源确实大部分都已经出了,我也都看了,要么就是像《曼克》《菊石》那种让我觉得差口气,要么就是《无依之地》《第一头牛》那种特别好,但也因为好,想留到到时候它们真正拿奖了再给大家写的。唯独有一部片是例外,它也是今年颁奖季的热门之一,金狮奖提名电影,还诞生了今年的威尼斯影后。然而,当我打开它之后的半个小时里,这些突然都不重要了,因为我没想到,迎接我的会是一段长达20分钟的分娩长镜头。那种沉浸的痛感,让实在我忍不住想立刻把它分享给大家的念头。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他们即将迎来温馨小家的第一个孩子。但这个本该给这个家带来更多幸福的孩子却因助产士的一时疏忽,在刚来到人世之始就停止了呼吸。新生儿的往生仿佛抽走了拼图中最核心的那一块,接着,原本至亲至密的情感维系开始松动。全家陷入阴沉之中,夫妻间从缺乏沟通到出轨,妻子玛莎与母亲也因观念不同而产生出了极大的矛盾……正如片名《女人的碎片》,电影就围绕着片名里的两个名词展开——「女人」和「碎片」。首先是「碎片」,整部电影都给人一种如履薄冰的易碎感。电影想给我们看人生的偶然性,就像一块玻璃,一处的击碎常会引发整块的分崩离析。电影里一个孩子的缺位,使整个家庭结构四散碎裂了,这是电影文本上的易碎感。此外,导演更是把这种独特的感知揉进了电影的气质里,用布景和调度构建起了故事的底色。电影里玻璃这一意象是易碎感的代表,电影也用玻璃串起了其中三段重要的三边关系。妻子玛莎出身自富有的中产阶级,丈夫肖恩则是城市工程的一个普通劳工,玛莎的母亲一直对女婿肖恩不满意。她主动给肖恩买车,在肖恩看来,她给他买车不过是侮辱他是穷人买不起车,甚至还用旅游车来打击他的男子气概。在买车提货时,机位隔着玻璃门拍摄下三人在车行签字的场景,营造出虽透明却无法忽视的隔阂感,暗示了「母亲、女儿、女婿」这段易碎的关系。肖恩买了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放着婴孩的CT扫描图,玛莎把相框小心且珍视地挂在了给孩子准备的新房间里。电影里最温暖的镜头也出自这一桥段,窗外的阳光、屋内小灯的亮光让这个新房间暖暖的,对称构图和墙壁地板工整的线条营造了稳定的安全感。可正是这个玻璃相框和轻微晃荡的椅子,给这一场景加入了一丝不稳定的割裂感,暗示了「妻子、丈夫、孩子」这段易碎的关系。后来,同样是在这个房间里,玻璃相框在玛莎和肖恩的争吵中落地、变成碎片。玛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完成分娩的,也是在卧室里失去了孩子。卧室墙上有一面有三个切面的镜子,镜子的折角将人的镜像分割成三块。电影里出现过两次对镜注视。一次是助产士望着这面镜子时,那一刻,刚生下来还体征良好的孩子在她身后的玛莎怀里失去了呼吸。还有一次是玛莎望着这面镜子时,她丈夫正在房间外极力劝说她去对助产士提起民事诉讼。这面玻璃镜子串起了「助产士、新生儿、玛莎」这段易碎的关系。卧室镜子带有极强的私人意味,最后,这段关系却被社会公众关注,并以法庭相见为落点,也带有极大的张力。电影可谓是将“玻璃”这一物件的符号性极大地发挥了出来。电影的女性主义是外露的,导演特意突出了女性分娩这一生理动作——用「真实时间」记录下了玛莎的分娩过程。所谓「真实时间」,也就是说,电影里的一分钟,就等于现实中的一分钟。戏剧与真实并行,在凸显现实性的同时也张大了故事的戏剧性。导演用整整20分钟的长镜头记录下了玛莎从羊水破到分娩的全部过程。这20分钟不是固定镜头,而是不断有内部调度在发生。物理位置不断变化,紧张情绪不断推进,视点在画面中游走,疼痛的感知从画面内传递到屏幕外,观众不自觉地在场了,同玛莎一道承受着分娩的痛。就在这煎熬漫长的20分钟长镜头里,表里内外是两重意蕴。导演不仅想拍女人,还想把观众也变成正在分娩的女人。这20分钟无疑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如同上面所说的,导演完成了一次感知传递,让观众也有了一次逼真的体验。这一段也是女主演技的大彰显,临盆期是一个很微妙的节点,因为孕妇尚像个“小孩”一样,在情绪和身体各方面都是个被照顾者,却又要承受生养一个孩子的重任,做一个坚强的母亲。演员凡妮莎·柯比将这种矛盾折中得很好,在她的表演里我们看到一个孕妇的坚强与脆弱、期待与不安,出彩的是,她还用适度的幽默消解了极度的紧张感。她时而像个动物一般嗷叫,时而爆几句粗,时而用湿漉漉的眼神望向丈夫,从眼神到肢体,都是灵动有层次的。在这短短二十分钟的体量里,浓缩进了一个人完整的一生,也就是说,导演用玛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由生到死的过程象征了一个个体由生到死。助产士到来之后,用仪器倾听孩子的心跳,玛莎和肖恩隔着肚子尝试和孩子说话,这是一个人开始和外界接触,开始有自我意识。在玛莎痛苦的时候,肖恩亲吻着安抚她,两人展现出的甜蜜象征着人生遇见爱情与婚姻。接着,玛莎经历了平稳的一段时间,这也是人生的中年时期。然后,助产士发现肚里的孩子心率变低,这是已走入人生“老年”。孩子生出来后气氛进入短暂的满足(回光返照),最后伴随着急救车的到来,孩子停止呼吸,也是一个人终年生命的结束。这二十分钟的分娩长镜头,是乐与痛、生与死的直接对峙,更带有生命哲学的意蕴。但我觉得不是,恰恰相反,导演是在给我们看一个女人被彻底打碎后,自我重组的能力,换句话说,是重拾希望。
苹果和大桥是电影里唯一两处承载着希望与接续感的意象。痛失孩子之后的玛莎显得有些反常,她没有陷入歇斯底里的悲伤,她看起来独立又冷静。她马上回到公司复工,将霸占她办公室的男职员赶走,身着红色大衣、抹着暗色口红,母亲这个身份似乎从未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和丈夫还因她要把孩子的尸体捐献给研究所作科研而大为不和。她对孩子的思念被她移情到了苹果这一有生气的事物上。她会在逛超市时拿起一个苹果细细嗅闻,在吃苹果时盯着籽出神,特意在书店买下关于催芽的书,回家后把细心照养苹果籽,试图让籽发芽。直到影片最后,她站在法庭上,一遍遍被法官询问与孩子共处的那短暂几分钟里她对孩子各项体征的印象时,她才说,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时闻到它身上有苹果香。目光停驻是短暂的,拥有孩子的时刻也是短暂的,但那份感知难以忘怀。导演在此处另一绝妙的设计是,苹果更是伊甸园之果,亚当夏娃因食苹果而创造人类。在电影里将苹果作为生命的符号,已不再是个体角度,更是上升到了人类的初生,是生命的力量,原始又纯粹。肖恩是建造这座城市里一个大桥工程的人员之一,他曾说,要让自己出世的女儿成为过这座桥的第一个人。失去女儿后,这座桥还是依旧在继续建着,大桥成了一个时间的符号。电影是传统的线性叙事,每次「x月x日」的报时都是配上这座大桥的空镜头。一方面,从表层来看,是用大桥的建造进程来表示时间的流逝。另一方面,大桥象征着连结,河水隔开了两岸,大桥从两头岸边建起,不断往中间建,一瓦一石都使大桥中间分隔的距离逐渐缩短。这象征着时间会抚平伤痕,断掉的、碎裂的都会逐步拼接。苹果与大桥,是生命与时间,电影在书写个体经验之时超出了个体经验,彰显了普世的关切,更是让人思考,我们要怎样活?电影的最后,终于到了夏天,阳光映照着一棵茂密的大树,树上结满了饱满新鲜的果实,一个小女孩爬上大树,伸出手臂,摘下了一颗苹果。生命确实易碎,时间确实易逝,但与此同时,生命会让我们彼此相连,时间会让我们看到来处与归途连接的当下,希望与奇迹不就藏在那些碎片之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