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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冰
你回到父亲的家时,保姆李阿姨给你开了门。她惊叹道:“丁小姐,你咋现在来啦,家里今晚没做晚饭呢。”
这时父亲听到声音,也从书房走进客厅,诧异地问:“你这是从哪儿来呢?”
“黎水。”
“去那里干什么?袁东呢?”他问。
“他出差了。”你在沙发上坐下来,轻轻呼了一口气,回答。
丁符生似乎觉察到了你的情绪,小心翼翼说道:“他工作忙点,你要体谅一下。”
你突然想起父亲过去常对母亲说这样的话。
在你读小学时,他离开国企,下海创业。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带你出去玩过,甚至有时几天都和你说不了几句话。他回家时你已经睡着了,你早上起来上学时,他还在睡觉。
他常说,小地方做生意离不开应酬。哪怕母亲病了,他也依然每天深夜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甚至彻夜不归。你的耳边至今回响着他们之间激烈的争吵。当然,父亲坚持说,那会儿他并不知道母亲会这么快死去。
如今,父亲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手上还有两家公司和一家工厂,平日里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你撇了撇嘴道:“你最近也很忙吧?”
“是啊,工地要动工了。”
“封锁带撤了?”
他有些吃惊:“你也听说那事了?”
“当然,悬赏通报不都发了吗?”
“唉你看这事搞的,我们原计划推倒那片树林,把园区建到湖边的,怎么会有个死人埋在那呢?过两天开工,你的汪叔叔打算先找道士做场法事。”
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头可真够迷信的。”
“瞧你怎么说话的!这事太晦气了,各种法子试试又无妨。毕竟这么大一个摊子,我们还欠着银行贷款,压力大啊。”
“当初你就不应该想着盲目扩大,安安稳稳不好吗?”
“你听说过中年,不,老年,危机吗?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会感觉很焦虑,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干成什么事,想抓住这岁月的尾巴,再做成点什么。如果能成,就可以上一个台阶。当然啦,我也想给你们下一代多留点资产。”
你们下一代?瞧,他终于口误,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在你的记忆中,母亲是带着怨恨离开的。在癌症复发那段时间,她时不时对你说:“他故意气我,就是想等我死后,可以娶那个女人,让那个孩子正大光明地进丁家。”
那个女人是谁?你有一次偷听到母亲和姨妈的谈话。她们说这个女人姓张,比母亲年纪小一轮,在按摩店上班。自从傍上父亲后,她就开了一家棋牌室,你父亲还给那家棋牌室取了个名字叫“身临棋境”。不知道为什么,你对这个名字的印象尤其深刻,你曾在心底赞叹,这名字取得真好啊。
母亲生病期间,舅舅舅妈们都在议论,父亲迟早会带“那个女人”回家当你的后妈。但母亲去世后,父亲从老家找来了小姑,和保姆一起照顾你,那段日子,他回家吃晚饭次数反倒比以前多了。
大家又说,他或许是怕影响你高考吧?可是直到你都毕业了,依然没有父亲再婚的消息。
舅舅们不知从哪儿听说,那个姓张的女人已经为父亲生了两个儿子,结不结婚都不重要了。他还在公司旁边的一个小区给母子仨买了一套房子安置,你不在家时,他就去那里住。
也有长辈说,父亲已经和小张偷偷领了证,只是顾及你的感受而没有办婚礼。
“我们下一代?”你看着自己指甲问。
“你和袁东呗。当然,还有你肚子里的。”丁符生瞟了一眼你的腹部,说道。
依然密不透风。
说完,他一拍大腿站起来道:“放心,你爹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压力扛得住。你这时候跑来,是要找我一起吃晚饭吗?”
“我回来拿点东西。”你答,“没胃口。”
“那也不能不吃啊。”他的语气听上去和袁东一样。
“我自己下点面就行。你快出门吧,我刚进来时看到老罗把车停门口等着呢。”
你口中的老罗是你的小姑父,从父亲创业之初就给父亲当司机,你读初中时每天都是他接送,他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迟到。
丁符生往窗外一看,自己那辆黑色奔驰果然已经停在夜色中,引擎发动着。
“我确实正要去福禄堂吃饭。对了,那些酒不错,我和熟人的饭局会带去。”他说着拿起了门厅柜子上一个黑色长形纸袋。
你哦了一声。
丁符生皱眉,又把袋子放到了桌子上说:“你难得回家,我也不能陪你。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吃饭?就是老汪他们,没有其他人,他们自从你们婚宴后再没见过你。”
你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用意——他是担心你怀疑他去见女人吗?你揉着脖子说:“我真吃不下。你放心去吧。”
“算了,我也不去了。我们爷俩好好聊聊,我看你和袁东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用。你去吧。”你显出一丝烦躁,“或者等你回来再说,今晚我睡这。”
你站在窗口,看着父亲提着纸袋,坐进了车后座。
你自从念大学后便很少回家。而每次回家,家里只有父亲和一个老保姆。
你转身环顾90年代流行的欧式装潢,金色墙纸黯淡了,红木家具过时了。父亲也有投资不少其他房产,但他始终住在这栋旧别墅里,用他的话说,这叫“念旧”。
你拿起书架上父亲的照片,这是去年他在政协会议上和其他政协委员的合影,在一众深色的西装中,有一个穿米色套装的身影格外醒目,这是袁东的老板Jennifer刘。
你父亲今年六十岁,眼睛老花,发量少了很多,有一个大肚腩,并且喜欢把T恤塞在裤腰里。但平心而论,他并不显得苍老。他总是精神抖擞,腰背站得很直,显出年轻时在部队训练多年的身姿。当然,再加上财富,他在不少女人眼里也是十分有魅力的吧?
母亲以前在教育局当办公室主任,很爱面子。搬到大别墅的好处之一是,他们大声吵架再也不用怕邻居偷听了。搬新房那天,他们曾一起大宴宾客,扮演恩爱的夫妻,你敢打赌,没一个外人能看出这个家的裂痕。
但不久,母亲就被诊断出了乳腺癌。
中学时你放学回到别墅小区,总会先在后面的河边徘徊好久,才回家按门铃。
你不想回家,害怕看到母亲骨瘦嶙峋的身躯,闻到家里各种中药的气味。母亲歇斯底里的控诉,以及碗盆突然在地上砸碎的声音,总是会惊吓到你。
没完没了的争吵、哭泣、埋怨……那种压抑和恐惧感,成了“家”的烙印,深深嵌入你的血肉。
在母亲的一侧乳房被切除后,医生说她病情稳定,癌细胞被控制住了。但天知道怎么回事,第三年复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骨头。
在母亲的病情急遽恶化、突然去世后,父亲似乎受了惊吓。
他连着数月晚上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有任何动静。你无法判断他那种惶恐是来自对母亲仅存的那点儿亲情,还是对死亡的畏惧。
你也有自己的城堡。你的卧室自带的衣帽间曾依照你的要求,改成了小书房,你可以在这里躲避家庭内部的暴风骤雨。
此时,你走进书房,嗅到书页的气息,仿佛见到了一个久违的老熟人。
书房的两面墙壁上放满了你从小到大读的书,上面落了浮灰。
你从书架上抽出阿加莎的小说《谋杀启事》,翻到第96页,里面夹着一只薄膜袋。
你盯着它里面的东西看了一会,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你看到倒映在橱柜玻璃上的自己,一侧鼻翼微皱,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冰冷而锐利。
你回忆起袁东第一次和你来这里的场景。
他看到书架上摆满的小说,十分惊叹:“她的这些书你都读过?她到底写过多少本?”
“75本长篇小说,100多个短篇。有些没有翻译,是英文的。还有些是老版的,我从二手网站买的。”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你可真算是她的超级粉丝了。”
他当时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柏棺》翻看着,问:“你说,这么聪明厉害的女人,和她一起生活的丈夫会是什么感受?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推理,也很恐怖吧,就好像你上课只要开个小差,必会被老师抓到。”
“可你知道吗,他的丈夫还是出轨了。”你坐在椅子上,说道。
“是吗?那她发现了吗?”你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你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你曾说过一句话:“表里如一的人少之又少。”
你出生在英国一个上层家庭,年轻时是个聪慧、可爱的女士,身边总是不乏追求者。你曾和四任男友交往,并和其中一个订过婚。
22岁那年,你在一次舞会上遇见了年轻军官阿奇。他的相貌让你怦然心动。你俩迅速陷入爱河,三个月后,阿奇就向你求婚了。
你的母亲反对这门婚事,觉得阿奇长相太过英俊又举止轻佻,这样的男性很容易沾花惹草,不是个可靠的结婚对象。但你此时已彻底被他迷住了,自然不会听从母亲的劝告。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阿奇被派去法国打仗。你们没有忘记彼此的承诺,那年圣诞节,他从战场上回来,和你举办了婚礼。
在接下来的四年中,你一边在红十字会医院当志愿护士和药剂师,一边等待丈夫归来。也正是这份工作,让你积累了大量对毒药的知识,后来应用到了小说中。
阿奇的职位一路升迁,到了1918年,他以陆军上校的身份回到了英国。你俩终于团聚,在伦敦开始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并在第二年诞下一个女儿。
在战争快结束时,阿奇退伍了,在财政部门找了份差事,而此时,你的写作事业打开了局面,稿酬颇丰。你们的生活安稳、幸福,如同童话故事的结尾——噢不,你的苦难和好运(两者往往相伴)才刚刚开始。
在你36岁那年,你的母亲去世了。
那是个迟来的春天,收到消息的你急忙回老家奔丧,并不得不留在那里处理母亲的身后事。母亲的去世让你变得郁郁寡欢,只能给远在伦敦的丈夫写信,寻求安慰。
你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阿奇却找到了他的春天。他在打高尔夫球时,认识了一名叫南希·尼尔的性感女郎。趁着你在老家时,他和南希火速发展了情人关系。
在你母亲去世四个月后,阿奇不顾你尚没有走出丧母之痛,提出了离婚。
你回到伦敦,想挽回这段婚姻,但显然阿奇对你的爱情如泼过水的壁炉,彻底熄灭了。
1926年12月3日那天,你失踪了!
那是一个周五。当天晚上,你把女儿托付给保姆,独自开车外出,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晨,你的汽车在一个风景区的灌木丛中被人发现,车上有你的一只鞋、一条纱巾和一张过期的驾照。灌木丛旁是一个野湖。
在你失踪当天中午,阿奇接到通知,赶到了湖边。他告诉调查人员,你最近因为母亲去世心情低落。周五那天上午他想独自出门和朋友共度周末,但你却不放他走。你俩大吵一架。最终,他还是抛下生气的你,离开了家。
他是在暗示,你会寻短见吗?
15000个志愿者,1000多名警察参与了对你的搜索,潜水员潜到湖底,直升机在空中盘旋,警犬在灌木丛中搜寻。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始终不见你的踪影。
你,一个侦探女作家的离奇失踪,顿时引起全社会的轰动。
妻子莫名失踪,丈夫自然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警方询问阿奇的不在场证明。阿奇不得已交代,能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南希,因为从周五上午直到周六中午,他都在她家。是啊,除了她,还有什么东西能有如此有强大的磁力,把他从你的怀抱中吸走呢?
你的神秘失踪被媒体炒成了连续剧,任何一个新线索都会占据英国各大媒体的头版。
你甚至因此登上了美国《纽约时报》的头版。
这下好了,你更出名了,你的小说也跟着销量大涨,进入畅销书排行榜。当然,你丈夫和南希的丑闻也随着你的失踪变得家喻户晓。
那么,你究竟去哪儿了呢?
当全英国民众都在推理你的去向时,在距离被遗弃汽车几百公里的一个温泉度假区里,一个叫“尼尔夫人”的女游客引起了酒店员工的注意。
尼尔夫人自称来自南非,因为刚失去一个孩子,所以出来散心。她已经住了十天了,每天和其他客人一样用餐、打台球、玩桥牌……
酒店员工越看越觉得,这个尼尔夫人和报纸上刊登的失踪作家的照片很相像。于是他们悄悄通知了报社。
第二天,记者和警察一起赶到温泉酒店,找到了尼尔夫人,也就是你,阿加莎。
阿奇也和你见了面,你们在记者的镜头中显得那么冷淡和尴尬。
更令你无地自容的是,记者们和阿奇都发现,你用的化名就是阿奇情人南希的姓氏:尼尔。你说你不在乎,可谁会信呢?
你一定很恨那几个多管闲事的酒店员工吧?但如果没有他们报警,这出闹剧又该如何收场?
当大家急着追问你为何离家出走,以及没有车辆是如何到达这家酒店时,你却说自己全都不记得了。你甚至说,你在这十天内,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全都忘记了,所以才无法回家。
两个精神科医生诊断,你因为丧母的痛苦和丈夫提离婚的压力,患了短期失忆症。后来,有传记作者认为,你当时精神崩溃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但至今有许多人相信,你没有失忆或者神游。
你只是故意策划了自己的失踪,以此报复出轨的丈夫。倘若你一直不被找到,你那负心汉丈夫或许还会被控告谋杀呢!
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
但这出闹剧并没能挽救你的婚姻。
你和阿奇拖了整整快两年,才办妥离婚手续。仅离婚一周后,他就娶了南希·尼尔。
在你后来写的自传中,你对这段十四年的婚姻一笔带过,更是只字未提这起失踪事件。
这让人想起你说过的另一句名言:“绝对不要说出自己的一切——哪怕是对你最熟悉的人。”
你听到门锁打开声,看见他走进门厅,放下拉杆箱,换了拖鞋。
“开会怎么样?”你问。
“挺顺利的。只是太热了,南州真不愧是火炉。”
你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的神色,当然,他没有发现。
你还是扬起嘴角,走向他,伸出双手。
“我身上都是汗,先冲个澡。”他躲开了你的拥抱,走进卫生间。
正在他脱衣服时,他裤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他掏出来看了下,迅速掐掉了电话,并把手机调成静音。
“对了,我看到上周你从卡上取了28万?要现金做什么用呀?”你靠在卫生间的门边问道。
“那个啊……”他脱去T恤,把头冒出来才回答,“我忘了和你说,我拿点钱回给老家。”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问。
“我表哥找我借钱给姑妈治病。他们家也不容易,小时候对我很好。”
话音刚落,他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屏幕又亮了。
“你电话。”你忍不住提醒他。
他匆匆看了一眼,说:“就刚才那个陌生号码,肯定是推销东西的。”
他刚按掉,那电话又打来了。看来对方很执着。你一眼望去,是你见过的那个号码,尾号是4373。
“我看你还是接下吧,没准谁有急事呢。”你看着手机,淡淡地说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动作迟缓地拿起手机。
他的鬓角微微渗汗,大拇指悬在半空,似乎迟迟没有勇气落下去……
就在那一刻,电话震动声突然中止,空气霎时静谧,你的耳朵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脸上紧绷的肌肉也顿时松弛下来,放下手机,说道:“不用管这些垃圾电话,我先洗澡。”
你很了解他。他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不把心思放在脸上。当他的眉眼都藏不住忧虑时,就代表真的有麻烦了。
你离开卫生间,关上门,隔开淋浴房的水声。这时,你的手机提示音响了。
那个扎了蓝辫子的卡通兔头像发来一句话:“丁大小姐,好久没联系。最近在忙啥?”
你皱着眉,拿着手机走上阳台,思索了一会才回复:“你在哪儿?”
“哈哈,我正想要你猜猜我在哪儿呢!我回平泽啦。你什么时候接见我?”
她的回答仿似在你本来沉重的心脏上又加了砝码。你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过了许久才打下一句话:“明天吧。”
(第一篇紫阳湖结束,明天上午8:30更新第二篇: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