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的主人公设计“转变”（2）：个性、动机与信念 | 编辑聊写作
在「编辑聊写作」专栏，未来局编辑将点评每周小说，分享创作技巧，谈谈小说背后的故事。水母：你好，叶子超。你读过的第一本深深吸引你，让你觉得“我也要写作”的作品是什么？哪里最吸引你？叶子超：说来惭愧，我小时候不太读小说，而是更加着迷于探索现实世界，反映在阅读上也更倾向于纪实与科普类的书籍，包括《上下五千年》《世界五千年》等历史书，各种古今中外的人物传记，百科全书特别是天文数理等章节，甚至着迷于翻阅各种地图册和史书最后的大事年表。它们潜移默化地使我对世界的运行（不论自然还是社会）有了全方位的认知，使我产生了一种对时空的敏感性，说得有点玄乎，比方说，当我看到一条非洲某国发生的新闻，便能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地方，离我多远，联想到那个地方都有什么人文地理历史，等等，再比如看到某个年份，也能马上联想到那一年，地球上不同地方都处于什么时代，有什么大事件发生，并且对此如数家珍，这让我能从一个全局视角看待事物，而且将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到一起。后来，在广泛阅读了科幻小说后，发现科幻正是这样一种从全局和演化视角看待世界的文学体裁。这让我有了跃跃欲试的想法。水母：你的阅读经历很有意思，那接下来能谈谈你的创作经历吗？在你的创作过程中，是否有人或事对你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你的专业与创作之间是否有关联？叶子超：前面说到我想写科幻，可同时又苦于没有系统的学习，不知如何入手，虽然小时候经常写一些异想天开的故事，幻想自己站在上帝视角环游世界，但那更多是自娱自乐，一种好奇心的延伸，如果现在还是为了自嗨而写，其实没什么提升。直到我在2020年底看到了未来局的《科幻完型手册》系列公开课，一眼就相中了。（这不是拍马屁 :D）后来就是认真听课，做笔记，按时完成每周作业，像一个小学生从零开始去理解科幻，我非常认同兔老师说的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理解科幻是什么比单纯的写作技巧更重要。随着课程的进行，我似乎摸到了一些门道，作业的质量也在提高，上墙的次数也变多了，令我倍受鼓舞，也就坚持了下来。然后，我从2021年底开始写短篇，因为工作繁忙，写得很慢，第一篇来回改稿持续了一年多，但我珍惜每一次修改意见，也都会认真修改。现在处于早期积累的阶段，个人不太喜欢一有困难就半途而废，另起炉灶，反而觉得只有在不断犯错和反馈中才能进步，即使最后可能因为一些硬伤无法做到完美，但在消化编辑每句评语的过程中，我的收获往往是最多的。然后2023年开始发表，《抚养父亲》是第二篇。我很佩服其他作者的高产，我写得慢，有时卡在一个点，就停下来好几个星期写不下去，但这个点会一直存在我的脑海中，直到某天我在干别的事情的时候忽然找到了满意的答案，然后才提笔继续写。希望以后能写得更多，相信熟练之后可以提提速。 至于专业，我是理工科背景。它对我创作的影响并不体现在“可以想出很硬的科幻点子”，而在于我对底层自然规律的敏感性，使我在查阅全新资料的时候，能够很快理解精髓，并跟已学的规律联系起来。当然，我个人的浅见是，写科幻的话，什么学科都得知道一些，只有站在人文和科技的岔路口，才能写出具备全局视角且有人文关怀的好科幻。水母：慢工出细活。从《抚养父亲》这篇小说当中，我感受到了你在处理情节上非常仔细。那么，你是从哪里获得灵感来创作这篇的？或者说当时有一个什么样的想法，触动了你？又怎么想到把这个题材与科幻结合？叶子超：灵感的雏形来源于“老年痴呆症”，大家都知道，这个病有个特点就是患者会忘记很多事情，直到连亲人都认不出来，像个婴儿，可同时，他们的家属依旧会带着对患者深厚的感情照顾他们。我将这种双方情感的不对称性极端化之后，就有了这篇的设定。文中“重启逝者”这项技术的微妙之处，就在于被重启者不再有前世的记忆，完全从零开始，而家属却依旧带着和死者前世的亲密感情同他相处。个人觉得这种“极端化某某事物或关系”的方法还挺实用的。水母：确实很实用。这篇小说各方面都非常用心，比如《抚养父亲》这个名字就很有味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考虑，起的这个标题？ 叶子超：其实，在构思完小说的大致内容后，这个标题就自然而然出现在了脑海里，它符合我个人对“好标题”的标准，即，有违常识的反差却不刻意，乍一看猜不出小说的设定但又能给人留下印象，同时恰到好处地概括了小说的主线。 水母：那小说中涉及哪些你关注的主题？或者说，通过这篇故事你最想表达什么？你希望读者通过这篇小说得到哪些启发？叶子超：很多文学影视作品都在讲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包括我个人很喜欢的一部电影《一一》，以及罗曼·罗兰的那句关于英雄主义的名言。同时，生活中也有很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例子，可如果人能死而复生，事情真的会不一样吗？ 这篇小说便是想浅浅地触碰一下这个主题，探讨终究怎么做才能无悔地过完一生，而小说给出的答案不是对目标的执着和达成，也不是对自由的盲目追逐，而是同一切已经过去的不完美和解，坦然面对充满瑕疵的生活。叶子超：应该会。对于这些关乎人类的朴素情感，关乎生活真相的问题，从不同的视角、设定、背景、故事的发展中可能会诞生完全不同的答案，而多样化的答案又能加深创作者对这个议题的理解。水母：很棒。尤其是这些角色在情节发展中都发生了变化。回顾《抚养父亲》，你喜欢自己这篇作品的这些角色吗？叶子超：挺喜欢的，因为真实。个人觉得文中主人公就是我们每个平凡之人，他有朴素的情感情绪，会在重大变故面前逃避懊悔，当生活和预期不符时也会气馁。但只要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一点道理，也许就能打破历史重演的宿命。 感觉写小说的同时也是在理清我自己对一些日常问题的头绪，就这个角度而言，主人公也是在教作者一些道理，也许这是小说的价值之一吧。 水母：是的，确实如此。那结尾部分是出于什么原因设计的？有什么用意？ 叶子超：我个人认为好的结尾，情节上要能从另一更高的层次回归设定，前后呼应，在主题上有点题的金句释放，甚至升华，如果能令人意犹未尽就更好了。 水母：在写作过程中，哪些情节的创作让你感到特别困难？如何克服的？能否谈谈这方面的修改过程。经过不断的改稿打磨，你感觉自己笔下的故事与人物，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这次做了什么新的尝试？相比初稿仅限于父子关系这一层次，修改稿增加了“重启者聚居区”那部分情节，引入了“翠娟”和“晶晶”，从更多层面（社会层面）描述了设定中的技术对世界、对生活，以及对主人公父子的影响，在丰满了情节和设定的同时更加升华了主题。之前就听兔老师强调过要从多个层次展开同一设定，可直到自己用了之后才觉得真香。水母：随着你技巧的提升，相信你在科幻创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顺，会获得更大的成功。最后给“不存在科幻”的读者朋友们，推荐你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吧。谢谢你。叶子超：《雷布拉德伯里短篇精选》；非虚构类的包括《生命3.0》和《真实世界的脉络》。下面从作者叶子超表达的一些要点出发，简单聊聊小说的设计。作者叶子超在《抚养父亲》这篇小说的选题不错，但人物一开始没做清楚。这是个典型的异化情感模式的故事，“我”和父亲两个人都是需要被补完的，但是在最初的版本里，情节发展跑偏了。异化情感模式的有效方法是两个人有不同的，无法适应现实或者说新情况的这种特征，然后这两个特征恰好可以互相弥补。 其实在这个故事中，更适合互相弥补的是天上那个母亲和地上这个新的父亲。不过，叙事的视角又没有办法放在天上的那个母亲身上，就发展出了另一对互相弥补的人，主人公“我”也就是这个儿子和他重新诞生的父亲，但是最初版本里，这个儿子“我”其实没有什么要去弥补的东西，这就导致后半部分的故事发展得非常快，然后重生的这个父亲莫名其妙就跟回归的母亲形成了新的情感，然后很快的后半生就过去了，这个地方太顺了，没有戏剧性。所以小说要考虑不同的解决方法，当时的解决方案第一种是想办法让这个视角能够展现母亲，但不太好做到，也不符合这个故事目前的文字风格。第二种考虑的是，大幅度削减母亲的表露信息，从读者的视角看不到母亲的消息了，然后因为父子关系的破裂，可以有效地让母亲先暂时退场。 同时在后半部分赋予主人公“我”，究竟有什么要去补足的东西，去给他重新定义一个东西，那么到底要去补完的是一个什么诉求，要重新定义出来，这样的话，就能把后半部分的交流互动还保留在父子他们两个人之间，而不是去流水账式地讲述，父亲和母亲怎么突然重归于好。 其中涉及一个要点，人物的转变。上次我们说到这类以“转变”为核心的小说，可以划分为三类。这次我们就以《抚养父亲》为例，来分析人物都可以有哪些方面的转变。虽然俗语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但实际上，人的个性在一生中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抚养父亲》中的父亲最初在“我”眼中是不苟言笑、严厉的，但重生之后，随着两人的关系颠倒后，形象也发生了错位。重生之后的父亲变得叛逆，而“我”反过来扮演了一个替代父亲的角色。作为一名替代的父亲，“我”很自然地担当起了父亲该做的，指导“儿子”（重生之后的父亲）的职业选择与身份认同。但最后父亲意识到“我”给予的人生规划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他看到了“我”逻辑的漏洞，不想追随过去的足迹去度过自己的一生，最后去发掘自己的另一条路来寻求救赎。 《抚养父亲》中最核心的就是“父子关系”。事实上，“我”在父亲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其替代父亲的角色。可以说，没有他的帮助，父亲就不会生活。从小说中“父”与子关系的角度看待父亲的成长，读者要跳出以往亲情小说视角的固定思维，把主人公“我”和父亲当作正常的人来对待，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总结来看，一般情况下，在青春期晚期，我们的人格就趋于相对稳定。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格的特质会进一步调整变化。创作当中如果能把这点应用上，我们就可以通过表现人物在不同时期的个性发展，来表现他的变化。成年早期的动机，其实是被相对封闭甚至有点儿自私的欲望所支配。这些欲望也与获得自主权、获得更多回报有关。倘若无法两者兼得，就会倾斜在一方。假如获得不了更多回报，那就要获得更多自主权。假如获得不了更多自主权，那就得获得更多回报。这也是文中重生之后的父亲，试图获得更多自主权的动机。随着年龄的进一步增长，我们会获得更多选择，比如对身份归属感的需求，与他人之间建立起稳定的关系，对自我实现、自我创造的渴望等等。这些动机要更加无私。特别要注意的是，促使人们转变的动机变化往往要很久，甚至要经过很多年，但在小说的阅读过程中，这个转变的时间被大大压缩，就需要选择合理的情节和场景进行妥善安排，从而让这个变化看上去可信。 当信念发生改变时，我们的自身也得到塑造调整，从而影响我们面对事件时的选择和行为。同理，我们在进行创作时，也需要考虑人物的信念如何被事件所改变，他的信念又如何去改变他的行为。我们早期的信念一般都会受到家庭的影响，与养育照顾自己的人保持大体一致。接下来的发展中，会有三种原因让人改变自己的信念。第一种，假如因为身处的环境，或者经历了某些特别事件，人物抱持原有信念所做出的行为产生了消极后果，让他深陷痛苦，那么为了摆脱痛苦就要改变信念。第二种，人物与信任但持有不同观点的人发展了关系，尝试接受对方新的信念后，产生了有益的变化，这种积极体验让人物将新的信念内化到自身。信念转变的第三种原因就是高峰体验和创伤性事件，这些强烈的情感体验会让人物的信念发生改变，从而使他看到了新的可能性，重新评估自己的行为和态度。哪怕是原本抱持正确信念的人，也会因为这些体验，将信念得到进一步的加强。这些具体到《抚养父亲》文中，在作者设计“我”对重生父亲的抚养，父亲与第一任女友、重生者翠娟建立关系的情节中得以体现。最后，让我们做一个小练习，去尝试练习以上的要点吧。读者是通过什么感受到了主人公的意图？对白？行为？还是内心活动？总之，你身为作者，要把握角色如何呈现，理解他如何发生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