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青年养宠物行为的社会建构逻辑

中国青年研究 2023-09-20 08:30

摘要:空巢青年养宠物已成为一个日趋普遍的现象,这一“趋老”行为背后蕴含着深层社会根由。文章从身体共处、社交媒介以及情感依赖等方面深描他们与宠物的相处过程,进而发现外部环境的形塑与内在情感需求的匮乏导致空巢青年在城市生活中处于一种情感“无根”状态。而宠物作为一种生命体、社交媒介及虚拟亲密关系,不同程度对空巢青年的情绪、情感、社交等需求发挥了填补性作用,人宠关系也逐渐走向拟人化,通过给宠物美容、交友、相亲等类人化行为将其视为“主体”共处。同时,宠物作为“短效”的情感出口也对宠物主人产生了一定副作用,具体表现为外出受限、社交内倾以及浅层拟人倾向等方面。本研究为揭示都市空巢青年的情感状态并进行有效的情感治理提供一定借鉴。


关键词:空巢青年;宠物;功能性;社会建构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城镇养宠物现象已经日趋普遍。《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城镇家庭养宠数量已超一亿个,其中,宠物猫的数量为5806万只,犬的数量为5429万条[1]。自2018年起,猫的数量一直高速增长,如今已成为“第一宠物”。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养宠物这种老年人钟爱的行为开始向青年群体扩散,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养宠物行列,目前近50%的宠物主人为“90后”,且大多居住于一线城市[2]。出于居住空间、工作等因素的考虑,大部分青年人都会以猫作为自己的宠物首选,并在饲养过程中表现出与老年人满足宠物刚性需求的不同,在喂养上更加注重饮食营养、塑造拟人化关系、青睐智能化设备[3],呈现出精细化喂养趋势。因此也出现了一个新的概念“猫主子”,即青年对其宠物猫的爱称,他们通过为宠物购买保险、拍摄写真、过生日等各种类人化行为将宠物像“主子”一样对待,表现出取悦爱宠的倾向。同时,在长期共处中将宠物拟人化,并视为自己的生活伴侣,完成宠物从动物“客体”到拟人化“主体”视角的转换,青年养宠物行为也从一开始为自我服务的目的转向为宠物服务。在人们通常的观念中,养宠物行为主要集中于老年群体,社会撤离、角色转换及空巢化等原因导致其处于一种相对社会区隔状态,而宠物则成为其消遣时间、情感补充、日常陪伴的一种“类人”存在物。这里需要我们深入反思的是,青年群体养宠物行为为何会呈现上升趋势?其背后缘由与老年群体有何差异?这些行为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社会根由?


纵观以宠物与社会为主题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几个学科领域:经济学学者看到了“宠物热”所带来的经济价值,并将其看作孤独经济的衍生物。如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在《单身社会》一书中认为,大城市孤独人口占比大于家庭数量的社会叫作“单身社会”或“孤独经济”。我国于2015年开始出现孤独经济苗头,而宠物则是该人群用来抵抗孤独的策略之一[4][5]。心理学主要探讨宠物对人身心健康的影响,研究发现宠物可以减轻人们的心理压力并且可作为社会支持的重要组成部分,饲养宠物的“空巢父母”身体更加健康,生活满意度更高[6][7]。传播学着重于猫的媒介作用以及“云吸猫”现象的探索,发现宠物猫对人际关系的正向影响以及在新媒体媒介技术的发展下吸猫形式的网络拓展[8][9][10][11]。社会学界早在20世纪末就出现了对宠物热的研究,有学者将“宠物”一词概括为供人们赏玩、使人愉悦的喜爱之物,包括文物、植物以及动物类,并从生活意识觉醒、城市化、老龄化等多方位解释了宠物热的原因[12]。也有学者从个体化视角探究了城市青年“吸猫”的成因以及群体特征[13]。还有学者从青年亚文化视域出发,对青年群体爱猫的原因进行了个人和社会层面的分析,并对以“吸猫”文化为代表的亚文化在网络媒介上的传播进行了探索[14][15]。综上可知,宠物主题的研究涉猎广泛,但大多从宏观层面切入,缺少微观生活场景的叙述。虽然揭示了社会变迁对个体行为的塑造,但缺乏时代变化与个人选择双向互动的过程研究,现有研究更多是将宠物视作“他者”,缺少将其视作“生命体”视角下人与宠物关系类人化现象的情感面向探讨,缺乏养宠拟人化、精细化趋势下情感动机的考察。同时,随着养宠物群体特征的变化,都市青年作为养宠物主力军理应被纳入研究视野,本研究集中讨论作为都市青年群体重要组成部分的空巢青年。空巢青年主要指居住在一线、二线城市,年龄在20~35岁,离开原生家庭且处于非家庭状态独居的年轻人[16],他们在地域上远离故乡,集中于北上广深等城市,社交网络中人际关系相对狭窄,感情上缺乏陪伴伴侣[17]。作为独自来到大城市工作的个体,他们脱离了原生家庭以及熟悉的社会网络,在社交以及情感支持上有更迫切的需求;此外,该群体是人口流动、城市化等时代宏大叙事影响下的特征群体,在微观视角以及宏观层面都有着较为显著的代表性。基于此,本研究聚焦空巢青年群体,根据该群体独居、社交减少和情感匮乏三个主要特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半结构式访谈分别从身体共处、社交交互以及拟情关系三方面深描12位空巢青年与宠物猫的相处过程,试图探寻空巢青年养猫行为背后的情感动因和社会意涵。


基于空巢青年的群体特征,本研究所筛选的12位访谈对象分别是居住于一线、二线或省会城市中的未婚独居青年,年龄范围在22~31岁。此外,在性别上注重男女性别的平等,并补充了每位访谈对象目前的养猫现状,所选对象兼具典型性与多样性。



二、身体共处:“独而不孤”的情感补充


随着城市化的推进,我国人口流动趋势显著增强,尤其像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出现虹吸效应,吸引着大量青年人口涌入,这也构成了空巢青年的主要来源。据国家统计局报道,2020年我国流向城镇的流动人口达3.31亿人,且大部分流向东部发达城市[18]。阎云翔在《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中也提道:“中国社会结构逐渐个体化的第一个特点是由于在身体和社会这两方面的流动性不断增加,现在个体可以打破社会团体的约束,在新的社会背景下寻找自己的发展之路”[19]。如今,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于工作、求学等目的流转于不同的城市之间。他们不断地从熟悉的社会关系中脱嵌出来,继而又在陌生的城市中尝试建立并巩固新的社交网络,但这样的“弱嵌入”式社交关系随时可能因为“新的发展之路”淡化或终结。频繁的社会流动不仅加重了陌生人社会的程度,也导致空巢青年不断陷入重复认识和告别的社交循环中,从而产生一种漂浮于城市半空的孤独感与不确定感,在周而复始的社交闭环里难以发展并维持稳定的社交关系。


“在不同的城市之间辗转,会觉得这个城市没有自己。我在各个地方飘来飘去,没有一个很安定的感觉。每当去到新的城市又要重新认识新的朋友,不断去认识,不断告别的反复循环让我感觉很孤独。”(YC20220430)


不仅如此,来到新的城市意味着生活的重新适应,空巢青年群体在此过渡阶段个体化趋势日渐显著。越来越多的城市年轻人正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一个人生活。网友曾形象地描述了空巢青年的日常:“我们住在十几平方米的出租房,孑然1身,挤着2小时的地铁,3餐外卖,4季淘宝”[20]。虽然这只是网络上用于调侃的段子,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独居已成为空巢青年的主要生活方式。独居在给予空巢青年独立的生活空间以及满足其追求自由心态的同时,有关研究也表明较普通青年而言,独居使空巢青年的生活状态以及精神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且幸福感较低、孤独感较强[21]。在此困境之下,宠物猫作为生命体让空巢青年在物理空间上不再是孤身一人,并通过“身体在场”渗透到其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增加空巢青年的陪伴体验,缓解其独居以及频繁流动所带来的孤独情绪。


“我家猫特别黏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和我挨着。平时看电影、看书的时候它都趴在我身边。虽然爸妈不在我身边,但是我的猫在的话,它们可能也不会做什么,但是它就趴在那边,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就像回家的时候,你跟你爸妈还是会吵架,还是会怎样,但是他们就摊在那边看个电视,你都觉得很安心,觉得旁边有个人在,就这种感觉。”(YC20220430)


宠物猫的“在场式陪伴”给予了空巢青年独居时所没有的生活体验,让其在以陌生人社会为主的都市生活中依旧能感受到以往熟人社区所带来的安全感与踏实感。吉登斯在其《现代性的后果》中曾谈到本体安全感这个概念,他认为本体安全感是个体与环境交织的持续感受,也是个人对社会与物质环境恒常性的信心[22]。这种安全感与环境嵌入程度高度相关,而现代社会人口的大幅度流动以及个人独居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人们对于所属环境的归属感,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更多是“弱嵌入”式关系,这常常导致人们之间的不确定和陌生感[23]。作为长期浸润于“家文化”“集体文化”的中国人来说,对于身体共处似乎有着近乎本能的需求,熟人社会下人与人的链接与交往更加持续、稳定;而在个体化、城市化的浪潮之下个人主义的崛起以及专业分工后集体协作的减弱,让个体的共处机会大大减少,人们更多是“客居”于所属地,常常找不到归属感与安全感。而此时宠物猫的出现,则是空巢青年在本能需求与时代变迁之间的折中选择,他们通过维持长期稳定的人宠关系在时代变化中寻找本体安全,这既满足了空巢青年的本能需求也适应了时代的变化。


三、社交交互:人际交往的外扩与内倾


社交活动单一、人际网络狭窄也是空巢青年在都市生活中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有研究显示相较于普通青年,空巢青年在社交活动的选择上自我封闭倾向更加明显,以上网、发呆、看电视作为自己的主要休闲娱乐活动[24]。空巢青年社交匮乏有着社会及个体的双重因素。社会层面上,在以业缘为主的城市生活中人与人的交往更多呈现以利益为导向的理性主义。齐美尔在其《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中也曾描述,在理性至上以及货币经济的规训下,冷漠、反感以及矜持是人们主要的人际交往态度,大城市中的交往更多是出于共同利益下的临时交往,短暂而稀疏[25];此外,随着城市化的逐渐完善以及网络科技的普及,其负面影响开始显现:原子化社会特征显著、社会隔离程度加重,大量空巢青年出现社交“异化”,他们寄情于电子产品,在网络社会中如痴如醉。“云上生活”的便利性仿佛让他们找到了“乌托邦”,满足了他们表达自我和结交朋友的需求,但随之而来的是其在现实生活中社交能力的弱化、社交意愿的消减。个人层面上,如今的青年群体越来越“社恐”。有研究表明近四成的人表示自身有着不同程度的“社恐”;过半数的人认为自己社交技巧匮乏[26]。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自诩“社恐”,但这里的“社恐”并非医学病理上的社交焦虑障碍,更多是对自己的自嘲,而这种“社恐”称号泛化的背后蕴含着年轻人渴望正常社交的内心呼唤以及对自我社交能力的不自信表达。在面临以上问题时,宠物猫作为一种社交媒介开始发挥作用。


1.外扩:猫作为一种社交媒介


猫作为动物,本身不具有社交属性,但近些年来随着养猫群体的大量增加,越来越多的养猫人士通过猫建立联系、成为朋友,猫的社交媒介效应也就逐渐凸显。将猫作为一种媒介社交可以让同为养猫人士或爱猫的群体放下戒备,迅速破冰,并在以猫为主题的话题中逐渐亲近,相互交流。现在市场上有诸多“猫咪咖啡馆”“猫咪主题餐厅”“猫咪桌游吧”等第三产业的服务内容,他们将猫作为噱头吸引喜爱猫的客户群体进店消费,并通过“以猫会友”的形式迅速变现。


不仅如此,在职场交往以及日常生活中猫作为社交媒介也发挥着不小的作用。职场初期,刚进入公司的新人常常会因为陌生的工作环境、生疏的工作关系等难以踏出社交的第一步,而“铲屎官”的头衔则为其打开了一个突破口。社会认同理论的“微群体实验范式”表明,之前不认识的群体,在感知到自己与他人共属于某个分类或群体时会产生认同感,并给予该成员更加积极的回应,这就是内群体偏向。职场新人根据养猫的“社会分类”能够快速找到除工作岗位以外的社会群体,在其他群体成员的认证下被纳入该群体中并获得更加积极的反馈,从而快速与他人建立链接。


“养猫对我的社交帮助蛮大的,特别是刚进入一家新公司,或者是来了新同事的时候,养猫让我们之间迅速渡过破冰期,就是我们会有一个共同话题可以聊,也会因为养猫建立很坚固的关系。”(XQ20220501)


在职场中,养猫人的身份能够帮助空巢青年在工作之外找到自己的其他组织,并通过围绕养猫的话题讨论来获得群体身份的认同以及同事关系的拉近,缩短团队磨合的时间,形成除同事关系外的“猫友”身份,在工作中增加同事间的交流。除了职场初期话题打开以及加速关系建立的功能,宠物猫也在宠物主人结束一天工作时提供精神上的慰藉。在效率、利益至上的职场场域,作为生产工具的人不被鼓励进行情感需求表达的同时,在工作相处中还需付出相应的情感劳动。一方面,职场细化的工作分工、高强度的工作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青年群体的情感表达。霍赫希尔德曾表示在具体的情境中,有两种基本规则:感受规则和表达规则[27]。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群体在职场环境中需要了解和内化职场规定,并在工作过程中表现为一个“称职”的职场人。在快速运转的工作场景下,他们被训练成生产线上技术娴熟的螺丝钉;在充斥着理性的工作环境中,他们失去了情感表达的渠道,“成熟”的面具下是该群体被漠视的情感需求。另一方面,职场中的人际关系也是基于情感加工下的体面相处,工作伙伴拥有竞争者和合作者的双重身份,因此在利益博弈的同时也需维持表面的和谐共处,但当所表达的情感长时间与内在感受错位时,情感的异化和疏离感将会涌现。霍赫希尔德指出,当个体不能控制他们必须表达的和他们感受之间的关系时,异化就会产生,公司在控制生产行为后进一步加强对员工情绪的管控,限制其真实情感的表达,这将导致虚假自我意义的出现[28]。情感真空的职场环境下青年们容易产生孤独或抑郁的情绪而难以自愈,并在虚假自我中逐渐怀疑自己。而出租屋内的私人世界为空巢青年提供了情感抒发的安全环境,让其在工作结束后能够卸下“面具”,真实地表露情绪。


“其实刚进入职场的时候会比较低落,有些适应不过来。每次回家我家猫都会在门口等我。进门之后它就会用头来蹭蹭我,跟它玩一玩、逗一逗,就感觉被治愈到,觉得其实这些事都没什么,然后情绪就会好一些。”(JMJ20220504)


这时宠物猫通常充当安慰者的角色守护在宠物主人身边,它们通过“舔一舔”“蹭一蹭”等肢体互动,或发出声响等行为为宠物主人进行精神按摩,将其从工作的疲惫情绪中抽离出来。这种“互动式安慰”也让空巢青年的负面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治愈。


在日常生活中,“撸猫”作为一种新型社交活动,通过线下与线上结合的方式增加了空巢青年与外界交流的频率。空巢青年通过发出撸猫邀请从而将朋友带入后台的私人领域—家,并在以猫为中心的话题交流下让彼此间的互动频率得以增加,从而巩固朋友关系。不仅如此,宠物猫还占领了网络。有人曾问互联网发明者蒂姆·伯纳斯·李,网络最出乎他意料的应用是什么,他回答:“小猫咪”[29]。如今,越来越多的青年人习惯于用朋友圈或者微博等社交媒介记录自己的生活,相较于私人信息的分享,宠物猫的相关内容不涉及隐私且更具社交性及娱乐性,在满足养猫青年自我暴露需求的情况下,还能帮助其在网络中筛选出跟自己志同道合的爱猫人士。养猫青年通过分享猫咪的生活趣事主动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生活,并利用点赞、评论或转发等不同形式增加与朋友的互动,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扩展了空巢青年的社交范围。


2.内倾:猫作为一种社交阻力


虽然猫被赋予了一定的社交属性,但就其本身的宠物特点而言,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宠物主人的社交。首先,在日常生活中宠物猫的食物、水以及排泄物都需要宠物主人每天定时更换和处理,如若再遇到生病的情况更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仿佛养了一个孩子。市场上虽出现了智能猫砂盆、电子喂食器等科技产品,但出于“家长”心态以及消费的考虑,更多年轻人则是选择手动完成以上环节。此外,虽然宠物具有陪伴属性,但其自身也有陪伴需求,需要宠物主人每天分出部分时间与其互动,这在一定程度上会限制宠物主人的外出决策,特别是长时间外出。由于目前大部分养宠青年都处于独居状态,如果需要长期外出只能选择寄养宠物或托朋友照顾,而现在市面上宠物店的寄养费普遍较高,动辄上千元,但拜托朋友又会拖欠人情,再加上自己也会一直牵挂宠物猫的状况,所以当面临外出机会时都会十分谨慎。


“我原来是一个很喜欢去旅游的人,喜欢到处跑。但是因为有了我家猫,我基本上很少会去很远的地方了,如果去,可能就是就近去个两三天。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变化吧,就是出门少了,旅行少了,被它们圈住了。虽然说可以把它们放到那种猫咪寄养酒店,但是一个是价格的问题,再一个就是也觉得不太好。虽然它们会被照顾得很好,但还是想说就是自己的娃自己照顾。”(YC20220430)


其次,宠物猫虽然具有缓解压力、舒缓情绪的功能,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宠物主人与朋友、家人沟通的概率。一般在工作压力较大或遇到情感问题时,空巢青年大部分会选择回家撸猫来平复自己的心情,因为相比于“远距离”的家人和朋友,撸猫更像是一个低成本、无条件且见效快的情绪“良方”。


“我家猫对我来说是一个慰藉。如果是人的话,哪天你们回家都心情不好,不一定能够随时宽慰到对方,但是猫可以。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它都会任你亲它、撸它。它给我更多的是一种无条件的支持和陪伴,大多数情况下你不需要考虑太多。不像人这样,你需要考虑的条件和因素太多了。”(JMJ20220504)


在诸多因素的对比下,宠物猫的“性价比”优势逐渐凸显。久而久之,当空巢青年持续在宠物猫身上获得安慰和陪伴时,他们将会养成一种行为惯性,很难再去寻找其他情绪出口,这也反向抑制了他们与家人或朋友的沟通与交流,加剧了他们的社交“内倾”倾向。从长远来看,猫所带来的情感价值更多是即时性、便利性的,除了缓解即刻的负面情绪以外无法真正有效帮助青年们解决自己的情绪问题,也无法辅助其建立健康、持续性的情感交流方式。这种情绪抚慰就像精神麻药,能够缓解一时之痛,但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四、情感依赖:“被需要”与拟情关系


1.被需要:无限变化中的有限把握


“空巢”不仅是一种生活状态,也折射出该群体“无根”的社会心态。中国青年报的相关调查显示空巢青年面临的困境之一就是缺乏情感寄托[30]。在这种情况下,宠物猫的陪伴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空巢青年的情感需要。需要是人类的本能,是人进行行为活动与心理活动的内驱力。特纳将需要分为证明自我的需要、盈利交换的需要、群体卷入的需要、信任的需要以及确定性需要[31]。空巢青年养宠物行为蕴含了其证明自我的需要动机。该群体上班时仿佛没有情感的工作机器,下班后也时常孤身一人,长此以往,在工具性社交为主导且缺乏情感输出的环境中自我价值感逐渐缺失。而宠物猫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体,在明确的喂养关系下让空巢青年感知到宠物主人的角色身份,并且在可控的饲养过程中看到“猫主子”在自己的精心照顾下逐渐长大并与自己建立深厚的情感链接,“养成系”所带来的成就感逐渐唤起了空巢青年的积极情感并帮助其找到自我价值。


“之前在很多时候没有清晰地认识到我自己的一些价值在哪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无用的人,就是可能对很多人都是觉得自己没有意义。但是后来发现,原来我对我的猫咪来讲,我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我是有意义的,我是可以照顾它们的。”(YC20220430)同时,同情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空巢青年养猫的行为决策。坎迪斯·克拉克在其同情理论中表示,同情是为他人感到悲伤和怜悯,个体在对他人进行情感表达时也期待着他人的情感资源交换[32]。当空巢青年为“弱势群体”宠物猫提供必要的粮食以及庇护时,也会期待宠物猫为其提供陪伴,填补其情感空缺。


“看猫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更可爱的小猫,妹妹是那一窝里最脆弱的一只。但是它看到你就开始扒拉你,我当时整个人心都化掉了。因为它太体弱多病了,在当时的环境下它不可能会成长得很好,于是就把它接回家了。后面的确花了很多的钱去治它,我也预想到了会花很多钱,但我不觉得是我在单向照顾它,它在一定程度上也照顾了我。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真的很孤单。”(YC20220430)


此外,这种同情感以及行为都始于移情加工,其中包括生理移情、认知移情和情感移情。当空巢青年看到城市丛林中难以独自生存的宠物猫时,不禁会代入自身的生活经历。在城市化快速推进、人口大规模迁移、消费主义横行以及科学技术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中,空巢青年在现代化社会中面临着新的人生课题。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作为微小沙粒的他们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着这些变化,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高涨不止的房价、内卷化的社会竞争、原子化的社会形态以及网络社会中的人际冷漠。在极速变迁的时代格局下,渺小的青年个体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逐渐成了鲍曼口中的“新穷人”。结合自身的种种经历,空巢青年能够清晰感知到宠物猫的生存困境并代入自己的情感,希望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它们不受伤害,并借养猫行为在极具变化的社会环境中拥有部分掌控感,以猫喻人期许自身在时代洪流下也能获得安全的庇护。


2.拟情关系


谢尔登·斯特赖克围绕着身份过程的动力机制构造了他的理论。他认为个体在不同的网络中占据着不同的角色,因此人们拥有着多种身份。一个人拥有一种身份,就拥有着一种“内化的职位名称”[33]。目前,越来越多的空巢青年开始自称“铲屎官”“猫爸”“猫妈”,把宠物猫唤作“猫主子”“猫祖宗”“宝贝”等,这些称呼背后是空巢青年内化的自我身份定位以及对人猫关系的拟人化处理,通过称呼拟人化、喂养拟人化等方式,让这种虚拟亲密关系显得更为真实。本研究将人类对宠物猫的这种拟人化情感称作拟情关系,将其视为一种理想化的、人为的且非实质性的亲密关系,并根据拟人化程度的不同将这种拟情关系分为浅层拟人以及深度拟情两个层次。


(1)浅层拟人


随着宠物经济的发展,宠物的饲养呈现精细化趋势。除了必需的猫粮、猫砂之外,越来越多的衍生品行业开始出现,比如宠物酒店、宠物美容、宠物殡葬服务等细分赛道开始兴起。春节期间,抖音上还出现了“萌宠新春出道”主题系列视频,萌宠们穿着精致的新衣服,在主人的指导下双爪作揖,给大家拜年。截止目前,该话题的播放量已达37亿人次;《2022年货节:新春生活消费趋势报告》显示,宠物服装的成交额增长了65%[34];不少带货直播间都出现了宠物专场,“宠物年夜饭”“宠物大礼包”等不同主题的货物买卖层出不穷。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消费环境中,越来越多的“铲屎官”在资本的精心宣传下心甘情愿地为宠物猫的相关产品和服务买单。


“刚把小猫抱回家的时候,给它买猫粮、保健品、药品、打疫苗这些花了大概三千多元,有些现在用不到的东西也提前买了。最近还给它配置了一个电子猫砂盆,花了我五千多元。”(YCM20220502)


空巢青年通过给宠物猫购入各种生活“必需品”为其打造类人化的生活,让其表现得更加符合人的习惯。诸多宠物消费背后究竟是宠物猫的真实需求,还是人造的“伪需求”?《有闲阶级论》中叙述了有闲阶级通过物质消费炫耀其身份地位的行为[35],而在物质丰盛的现代社会中人们的消费理念发生了改变。鲍德里亚曾写到:人们正从劳动力消费向身份消费转变,其中青年消费者更有着依赖性、象征性等特点,他们通过商品的购买来获得身份的认同感[36]。如今,空巢青年在消费主义的渲染下、“铲屎官”“猫爸”“猫妈”等身份的构建下进行着符号消费。他们通过购买大量的宠物用品及宠物服务来构建和强化自身的养宠形象,这些商品也成为该群体自我特征的外显方式,呈现一种“我花故我在”的趋势,但这更多是停留在物质层面的养宠拟人化行为,是消费主义影响下“伪”需求的打造。


(2)深度拟情


《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显示,超过80%的人将宠物角色定位为家人,少数人将宠物定位为朋友或动物[37]。由此观之,将宠物真实纳入家庭的人已不在少数。人作为情感丰富的社会性动物,有着陪伴与被陪伴、依赖与被依赖等需求。虽然机械化的城市生活部分忽略了空巢青年的情感诉求,但并不代表需求的消失,于是大家通过“亲密关系的降级”将宠物猫视作真实的家庭成员,组建自己的小家来填补自己对于家庭温暖的渴望。


“我的猫对我来说就是弟弟妹妹的角色,都是家人。虽然它们也会闯祸,有时候也很烦。我爸妈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把它们纳入自己家。每次视频,我爸妈也会说,弟弟妹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吃没吃饭,吃饱了吗什么的。我这次回香港,托运两只猫咪大概要花上万块,我和我家里人想的都是哪怕花再多钱,只要安全过去就好,找房子也尽量找让猫咪住得更舒服的。”(YC20220430)


深度拟情和浅层拟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后者主要是为了满足作为人本身的一些需求,比如给猫做美容本是为了供人欣赏,将猫的照片放到朋友圈则是满足人自身的表达欲;而前者虽然也存在拟人化行为,但更多是从宠物的角度思考问题,将宠物的需求纳入决策范围,追求的是让其生活得更好、更舒适。这种将宠物纳入家庭的行为不仅出现在空巢青年身上,也会间接影响其原生家庭对于宠物的看法。就如上述案例,对于脱离原生家庭的空巢青年来说,在陌生的城市重新建立亲密关系比较困难,宠物猫用其无条件的陪伴恰好弥补了其一部分的情感缺失。在父母眼里,宠物猫成了所谓的“有功之臣”,能够代替他们守护在子女身边,自然也能得到父母的垂爱。而这种将宠物猫视为亲密关系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当代青年情感的缺失与渴望。贝克在其个体化理论中提出,个体经历了一个制度化的解放与再融入的过程[38]。随着城市化的发展,青年一代脱嵌于传统以血缘、地缘为基础的网络,成为独立的个体后又嵌入城市的新型社会中。但与传统社会不同的是以业缘为基础的城市社会更具理性化,金钱、地位、资源等成了社交的考量标准,人与人的交往也更偏工具性,彼此之间的情感交流逐渐缺失。在此基础上,宠物作为“唯一能用金钱买到的陪伴”成了空巢青年的精神慰藉,且这种陪伴具有无条件性以及非利益性,避开了人与人交往中所潜在的利益冲突,因此成了许多空巢青年的首要选择。


五、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将空巢青年养猫行为纳入研究视野,通过访谈12位养猫的空巢青年,从身体共处、社交交互以及情感依赖三个层面来展示其养猫行为所带来的三重功能及其衍生现象,探寻空巢青年养猫行为背后的个体及社会动因。


如今城市化的推进以及人口流动的加剧,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纷纷涌向大城市,在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中寻觅一处容身之所。年轻人脱离传统以血缘、地缘为主的强关系网络,嵌入以业缘为主的弱关系社会中,成了众人口中的“空巢青年”。欣喜之余伴随而来的是身处异乡的漂泊感、工作重压下的无力感以及无人倾诉的失落感。这无疑让这群本就“无根”的空巢青年长期处于情感“失语”的状态。而宠物猫作为生命体通过身体共处为空巢青年带来陪伴;作为社交媒介为其拓展社交渠道、增加社交频率并为其提供精神慰藉;通过与空巢青年形成高度拟人化的相处关系让其感受到被需要的自我价值感,让其在独身一人的城市中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同时,在看到养猫所带来的正向价值时,我们也不能忽视空巢青年养猫行为背后存在的一些实质性问题:猫作为社交媒介在带来新交往对象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绑”住了空巢青年,限制了他们的外出和交友决策。消费主义企图利用高度拟人化的宠物关系以及“铲屎官”等身份定位制造新的消费热点,符号消费正在深入空巢青年的生活。人宠关系的拟人化处理背后折射出空巢青年的亲密关系降格策略,体现出其在情感缺失的大环境中试图通过宠物猫来弥补自己对亲密关系的需求。


研究空巢青年的养猫行为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试图将养宠物现象作为一条线索探寻当代空巢青年的心理状态以及面临的社会环境。养猫是广大青年群体在社会剧烈变化以及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的有限选择,风靡当下的养猫文化实质是青年群体情感匮乏以及自我表达受限下所采取的综合策略。这个策略虽然及时、见效快、成本低,但相对“短效”,无法真正代替人类所需要的长期陪伴与情绪价值,不能作为我们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对于每个个体而言,社交关系、情感关系都至关重要。人不是作为一个单个个体存在于世界上的,而是融入社会情景、人际网络中的社会人。即使个体化、城市化、信息化浪潮逐渐将社会群体隔离开来,但“人在情境中”依旧是不变的法则,人的社交需求、情感需求不会因为理性至上的社会趋势而有所减弱,因此宠物在理性社会中扮演着软化剂的角色,为空巢青年填补情感上的空缺。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对个人而言,如果想要获得健康、长效的情感价值与陪伴,不能仅靠情感替代品抑或网络媒介满足自己的相应需求,而是要立足现实社会建立更多真实的情感链接,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表达自己;同时也需正视养猫所带来的价值,养猫无可厚非,但过度沉溺则会掉入消费主义的陷阱,为人造的“伪需求”买单;并且也不能让宠物猫成为自己唯一的情感寄托而产生避世的心态。此外,该问题不仅仅是个人层面的困惑,养猫看似是当代文化背景下的新兴产物,实则是现代青年群体回答时代共性问题的不同选择。情感匮乏、社交焦虑不仅存在于青年群体之中,而且蔓延至每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


本研究对空巢青年养猫的三个不同面向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并就其背后的原因进行了探索,但仍旧存在一定局限。首先,文中空巢青年养猫的功能主要体现在身体安慰、社交媒介以及情感依赖三个方面,是否还存在着其他层面的功能?其次,空巢青年养猫的动因主要集中于独居、情感缺失、消费主义等因素的影响,是否存在其他因素的影响?通过空巢青年与农村青年养猫行为进行对照是否会发现不同的结论?这些都是后续值得思考和研究的方向。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的乡村转向及其城乡协同演进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2BSH12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石娟: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卫小将: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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